文/黄国声
一、两者之间事权交叉,处事每多争拗
清代各省设有巡抚为省首长,综理一省政事。又另设总督,管一至两省军政大事。于是,有些省便同时出现两名最高官员。由于两者之间事权交叉、混淆不清,产生许多问题。尤其是督抚同城,情形往往更为严重,处事每多争拗,每为世人诟病。
在清代中期,共计有四省是督抚同城的:闽浙总督与福建巡抚同驻福州,湖广总督与湖北巡抚同驻武昌,两广总督与广东巡抚同驻广州,云贵总督与云南巡抚同驻昆明。
总督与巡抚都是一方大员,地位相差不大,而同处一城管治全省,就常常互不相让,争斗不断。四个同城督抚皆无例外,这里只说广东的情形。
广东的督抚不和,以清中叶开始为甚,此后每任皆然,终清之世,从未停止。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呢?这得从其官阶、权力说起。
两广总督的官衔是“总督广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粮饷”,另带兵部尚书、都察院都御史的虚衔,于是集区内军、政、财、粮、司法等权于一身。其官阶为从一品或正一品。广东巡抚的官衔是“巡抚广东等处地方提督军务兼理粮饷”,也带有兵部侍郎、都察院副都御史虚衔,官阶为正二品或从一品。
显见,他们所管工作大体相同,问题是前者有“总督”二字,后者二字为“巡抚”。而总督权位是比巡抚高一点点的。不过向例是总督偏重管军政大事,巡抚负责民政事务和省内官员任免。但总督自恃朝廷敕文中有统管文武官员、可以节制巡抚的话,于是便敢于借势凌压巡抚。
巡抚如果资历不深,后台不硬的话,难与抗衡,便只能暗底里使出一些动作作梗,从而磨擦不断,争拗常生。无后台者惟有忍气吞声,凡事屈从,只盼早日任期届满,离此窘境而已。几任督、抚争斗,可如下述。
二、总督叫巡抚代拟奏稿
广东巡抚郭嵩焘于同治二年九月到任,初时与两广总督毛鸿宾相处尚好,但渐渐双方就出现矛盾。
郭不久发现,毛对他不尊重,缘于毛鸿宾有事要上奏朝廷,自己不动笔,却叫郭去拟出初稿。毛鸿宾大概自认总督位在巡抚之上,不免有凌压之意。
本来为上奏朝廷,其督署本有专职师爷可以先拟草稿,由他阅定后送呈北京。但放着有许多师爷不用,却要找到郭嵩焘来拟稿,那是一篇长长的大文,很花力气。不料送还毛的时候,毛却任由幕友(即师爷)加以改动,有违郭稿原意。而毛却不予纠正,显得很不尊重。虽然如此,郭嵩焘还是忍了。
1876年,清廷授予广东巡抚郭嵩焘为出使英国钦差大臣,即驻英公使(第一位正式大使)。他是晚清第一个正式领衔出使西方的人;也是中国近代洋务思想家,中国职业外交家的先驱
郭到任才两个月,便要为毛起草长稿一篇。到同治三年六月,一个月内郭就代拟奏稿三篇,篇篇都是洋洋大文。此后几个月又陆续代拟奏稿十二篇。
以全省最高行政长官身份,而干起总督衙门的师爷工作,这分明是欺人太甚的事,郭嵩焘内心极为不满,在日记中慨叹:“居粤年余,不过为督辕供一幕友之职而已。”但表面上仍然尽量敷衍应付。
另外,总督的职权着重在军务及全局的控制,巡抚则是一省的政务长官。在用人方面郭氏认为武官的调动委派,是总督的权限,自己从未参与其中,而文官如州、县官的委任,则是巡抚的职权,但毛鸿宾往往以己意委任私人,是违例的。
最明显的例子是郭已打算委任一名官员担任南韶东守巡道道员,怎知毛鸿宾却私下和陆心源商定,密奏朝廷委陆去担任。像这样的事不时发生,令郭嵩焘更为不满。
同治三年年底,毛鸿宾因以前在湖南巡抚任内失职事被追究,朝廷给予降职调任。郭嵩焘与他共事一年多,心情抑郁,总觉得与他共事,总有受累的机会,至此可以放心了。
三、朝廷命督抚“自当和衷商酌”
毛鸿宾调走后,继任者是旗人瑞麟。他深得朝廷宠信,在粤连任总督九年。郭与他初期相处还算可以,当然也不断为瑞麟起草奏稿,郭亦勉与周旋。不过瑞麟在场面上会雍容揖让,做得好看,实则喜听小人之言和外面道听途说的传闻,而不顾大体。
经过一段日子,郭嵩焘逐渐了解瑞麟为人,而洞悉其短处。例如伍崇曜商行欠美国旗昌洋行巨款,美领事多次向瑞麟交涉,而瑞麟处置不得法,又惧怕洋人,被美领事不断来督署论争烦扰之外,又把事情告到北京。
北京方面也因此事拖延日久,让瑞麟速予处理。谁知瑞麟复函美领事,信中内容欠妥,不得要领,反被对方借此玩弄胁持。瑞麟只得求救于郭,由郭代拟一信,完满答复美领事,方得消解。经此一事,郭乃洞悉瑞麟其人,认为其识见还在毛鸿宾之下,慨叹“与此君共事,真乃郁闷不自聊也”。
对于督抚不睦,朝廷也已察觉,曾发下谕旨说:“瑞麟、郭嵩焘以督、抚大员,同城办事,自当和衷商酌。乃瑞麟于郭嵩焘商办之事,未能虚心体察;郭嵩焘因瑞麟未经允从,负气上陈,所见殊小。均着传旨,严行申饬。”
最让郭嵩焘不满的事是某次出城御贼,瑞麟竟大为不满,多次发表离奇议论,暗讽郭嵩焘,以致下属传为笑谈,对郭造成极大伤害。至此,郭嵩焘知难与共事,去意已决,向朝廷提出辞职。
而朝廷认为郭此举属于沤气,不顾大体,立命离职进京,听候处理。随后予以调职降级处分。瑞麟势力之大,于此可见。
四、巡抚被降级,总督被罚俸
继郭嵩焘任的是蒋益澧。蒋是湘军的后起之秀,在与太平天国军战斗中屡立战功,一路擢升至广东巡抚。其人年轻勇锐,极思整顿地方政事,兴利除弊,以求一新气象。甫到任即奏请朝廷革除陋规费共四万两,并整顿太平税关。此举可能有损瑞麟的面子乃至利益,已萌不满。
当时担任布政使的是郭祥瑞,名义上是仅次于督、抚之下的行政、财政高官,省内各州县官员的委派,例由他拟出名单,请示督、抚后即可挂牌派出。蒋益澧认为行政事务是巡抚份内事,于是与郭祥瑞一起把持政务及委派官员工作,每不理会瑞麟,视瑞麟如无物。
瑞麟见有些事插不上手,不免争拗。而蒋对瑞麟毫不给面子,也少与沟通,例如瑞麟曾保举候补同知钱壎解饷出力有功,报请朝廷给予升级。岂料蒋益澧随后却以钱贪劣谬妄、操守不好等罪状,将钱革职。
这明明是让瑞麟下不了台。朝廷来文责问,为何一人而有两种不同评价、两种处置,要瑞麟、蒋益澧查明复奏。弄得瑞麟只好为自己的错误自圆其说,复奏云:钱之前确是解饷有功,故照例请奖。不料其后在潮州通判任内,诸多不法,声名狼藉,其人前后表现不同,故有不同办理云云。以此洗脱自己的错误。
由此可见蒋不肯仰总督鼻息,独断独行的态度。这回瑞麟遇上了强劲对手,心中恼恨,由是矛盾爆发,并愈演愈剧。
最后,瑞麟向朝廷参奏蒋益澧的种种不良行为,谓其任性妄为、劣迹昭彰,与布政使通同一气,相率欺蒙,以及随意提支公款等罪状。朝廷即命闽浙总督吴棠驰赴广东查办。
吴查明复奏“蒋益澧极思整顿地方,兴利除弊。惟少年血性,勇于任事,凡事但察其当然,而不免迳情直遂”以及遇事未与总督商酌等等。结果朝廷给予蒋降二级调离广东,另行任用。瑞麟也有过错,罚俸九个月。
五、承办事务的下级官员左右为难
继蒋益澧任的是张兆栋。张为人谨守规矩,出言谨慎。瑞麟则自恃久在广东,朝廷宠信,不免任意施为。某次,瑞麟要委任一名姓增的官员为罗定州知州,承办委派事务的布政使以增某官声不佳,没敢照办。
其后在政事会见时,瑞麟责问布政使等人,你们说增某有贪腐行为,要查明报来,不能冤枉了好人,翻来覆去,说个不停。张兆栋却在旁一言不发。
其后在另一次政务商议会中,瑞麟又复提起此事,又是说个不停。张依旧不发一言。瑞麟还要再讲下去,这时张才慢条斯理甩出一句:“与其委派增某不如委派余某更合适”。瑞麟闻言立即发怒,变脸而去。局面弄僵,搞到下属要分头向两边婉言调停。
瑞麟还有个毛病,经常写条子叫下属办事或委任官员,他们也只得照办。更有甚者连低至县属之巡检司(相当于今天的区镇)等小官的任用也要过问。承办官员于是又要过巡抚这一关,自然费尽脑筋商量解决办法,所以就有了东边西边之说。因为总督衙门在东边(今广东省民政厅所在),巡抚衙门在西边(今人民公园),官员办事就常要打听东边意见怎样,西边态度如何,才揣摩着去办。
瑞麟的专横作风,张兆栋只能忍耐,曾对下属说:许多事都不能由我作主,只有书院的事我才能管一下。无奈之情,可以想见。
六、巡抚扳倒了总督
瑞麟于同治十三年去世,继任者为旗人英翰,于光绪元年二月到任。他上任仅三个多月,即以筹集海防经费名义,解禁“闱姓”赌博。
这种赌博是广东特有,赌法是在广东乡试(举人考试)及会试(进士考试)前,由赌商列出一些姓氏,供赌者选择下注。到出榜后,以考中者姓氏与下注所猜中的多少定输赢。那时考场叫作“闱”,故称此赌为“闱姓”。
这种赌博曾泛滥一时,弊端很多,为害社会极大,久已被朝廷明令禁止。英翰竟敢不知会巡抚张兆栋,独断独行,贸然开禁,原因是赌商潘乃荣、李兴九等以“守助会”名义,向总督衙门呈请缴交八十万两银为海防经费,另暗贿二十万两给英翰为规费,供总督内部支配。英翰即予批准。
开禁告示一出,赌商随即开铺经营,于是官、绅大哗。巡抚张兆栋极力反对,终至督、抚决裂。八旗驻粤将军长善、右都统果勒敏齐与张兆栋商量,各自上奏朝廷,参劾英翰不法。
另外,退休在省的大绅士梁肇煌(前顺天府尹)、何璟(前闽浙总督)亦分别上奏。而在此之前,御使黄槐森(中山人)早有所闻,先已在京奏劾了他。
英翰虽想通过北京的人脉消弥其事,无奈内外夹击,公论森然,朝廷只得将英翰免职,命其来京听候处分,并令永远禁止闱姓赌博。这次与前几任不同,是首次巡抚扳倒了总督,英翰在任仅五个月,不过如非省里高官及大绅合力,恐难成事。
英翰到北京后,初定革职,其后朝廷以其曾与太平军作战有功,改调为乌鲁木齐都统。朝政之腐败不公,可见一斑。
七、总督刘坤一行政无能,但居官清廉
接替英翰的是刘坤一,他与太平军作战屡立战功,由一名廪生一路升官,直至总督。
其人本乏行政之才,广州将军长善于其写给在北京友人沈泽棠信中说:“刘声望大减,骄盈日甚,任性举动。而其人假伪,多疑轻躁,本态毕露。赏不足以感人,罚不足以威众。更张颠倒,号令无信,其病在骄在诈,举动复轻易故也。友翁(张兆栋,字友山)与之龃龉(争吵),下僚文武人人自危,亦人人自颓。”
张兆栋是按规谨慎办事的人,因而争拗难免。例如布政使要委派州、县官员,先将名单呈上总督批准,再把名单送给巡抚加盖大印同意。而张如不同意这项委派,不能明抗,便采取软拖办法,压下不理。布政使不敢催问,又难以回报总督。日久督知其故,遂生不满,终而口角。
据传粤人有以孔夫子“君子有三畏”的话头,改成五畏来形容刘坤一,说他一畏洋人,二畏京官,三畏绅士,四畏本省高级将领,五畏其下属的布政使、按察使、盐运使。虽系传言,亦可见其处境之不堪了。
不过,刘坤一也有优点,就是居官廉洁。
他兼管粤海关时,例有公礼银三十万两上缴给他,他却不受,以十五万交给省财库,十五万回给刚到任的海关监督俊启,因他刚到任不久就丁忧(死了父母要立即离任,回家守丧)离职,往返费用及丧事支出不少,算是补贴。
这事连其下属也赞叹说,这笔款是他份所应得,尽入私囊也无人会异议,却一毫不沾,实属难得。刘坤一政事或有不足,但操守却远在贪劣的瑞麟、英翰之上。
八、巡抚张人骏自嘲自己是个教官而已
岑春煊于光绪三十年到任两广总督。早年在八国联军攻入北京,慈禧太后仓惶西逃时,岑以甘肃布政使提兵护驾,因此深得慈禧欢心,不多久已升至总督。
此番来粤,挟朝廷宠信之隆,肆雷霆之威,立即奏劾大批官员。而巡抚张人骏难与抗衡,只能事事配合。所以他曾对下属自嘲说,“我只是个二品教官而已”。教官是管教育的,其职责是“训导学校生徒,课艺业勤惰,评品行优劣。”连书院也管不着的,在官员系列中是个闲职,没有甚么行政权力。
盖以粤省公事,无论大小皆总督把持,巡抚形同虚设,故有此言,而张之不满与无奈,于此可见。四年后张升任两广总督,不知又如何对待时任的巡抚了。
督抚同城之弊,彰彰明甚,诟病不断,而朝廷未予解决,原因或出于督、抚互相制衡监督,对统治有利之故。到光绪三十二年终为形势所迫,才下令裁撤广东巡抚,其巡抚事务由总督兼理。惟此时革命狂飙已起,清皇朝也快玩完了。
来源|羊城晚报
题图|资料图片
责编|陈雯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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